病理學的興起與健康的消失
我不知道該怎麼定義現代醫學的歷史,許多的醫學史的著作,都會上推到古希臘時期,但基本上我覺得現代醫學和古代的歐洲的醫學,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有連貫性和一致性,感覺現代醫學更像是在 18 世紀到 19 世紀才橫空出世。幾個我認為的重要關鍵點。一是麻醉藥物的出現使得手術成為重要的醫療手段,另一個是抗生素的發明 1 。然而,卻有一種少有人提起的轉變,徹底的改變了醫學。
早期的醫學診斷,主要是以病人的主觀論述為主,醫生再由自己所學的理論、經驗和直覺,給予病人生活上的建議或草藥,然而,在 19 世紀初,這種核心的態度卻慢慢的發生了改變。
1801 年法國醫生夏維耶·比沙2 發表了《一般病理學》(Pathologie Générale),他將疾病視為具體的組織病變,這是一個時代的標記,從這時開始,疾病的定義不再是病人體內主觀的不平衡,而是一種客觀的病理現象。這使得醫學漸漸地將疾病當成一種客觀的存在,並慢慢地把研究的重點轉移到疾病身上, 健康不再是醫學主要的論述,身為「他者」的疾病才是研究的重點。這不僅僅是醫學客觀化的過渡,也是健康到以疾病為主的敘事轉變。
1816 年由雷內·拉埃內克3 發明的聽診器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。聽診器讓醫生可以直接「聽到」身體內部的異常,減少對病人主觀描述的依賴, 但也開始讓病人的聲音被忽略。
在文藝復興時期,歐洲就已經流傳了許多精細的解剖圖,1543 年安德烈亞斯·維薩留斯 4 的《人體結構》(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)可以稱得上其中的典範,但這些解剖圖,更像是政治和藝術的展示,企圖去顯示上帝設計的美,並對天主教教會做出挑戰。但從早期醫學的角度來說,卻沒有多少實質的意義,甚至會有醫生對解剖提出不屑的質疑。蓋侖 5 就曾經公開抱怨,「顯然過於強調解剖學當中不具有醫學價值或醫學價值低落那一部分…其重要性遠不及了解肌肉分布的情形。」6 然而,病理學的發展,卻為解剖學帶來完全不同的意義,看得到的組織損害和解剖學的結合,才徹底的翻轉了解剖學在醫學中的地位。

即使如此,因為診斷的工具有限,許多十九世紀的醫生仍然十分重視患者主觀的論述與生活情況,醫生甚至會詳細地紀錄病人的生活史與病史,在歐美許多地方的圖書館,都還能找到許多的資料。然後,隨著醫學不斷的發展,各種新型的診斷工具不斷的被發明出來, 病人的主觀論述就愈來愈加的不重要,甚至連醫生主觀的診斷也一樣愈來愈不重要。
我記得小時候感冒看醫生時,醫生會用一根棒子控制我的舌頭,好讓他仔細地觀察我的口腔,用聽診器全神貫注地聆聽我身體內部的聲音,例如心跳、呼吸聲以及腸胃道的聲音;他的手像神奇的探針一樣,在我身上摸索著,一會兒敲這裡,一會兒按那裡,他甚至會觀察我的眼睛,聞我身上的味道,那時的醫生專注的聆聽病人,摸索身體的線索。但如今,醫生卻是眼睛一直盯著電腦,簡單的問了一些問題後,就直接開立各種 X 光和生化的檢查,醫生聽的是數據的聲音, 健康成了 X 光片上的空白 。短短的三十年,醫學在診療上的改變,是肉眼可及的,醫學正不斷的朝著數據化的方向前進。
也許有許多人都能感受到這種診療客觀化的過程,最讓我不解的是,從來沒有人仔細地思考醫學敘事的改變,也就是對於健康的論述,在現代醫學的語境下,健康是在去除了疾病之後才會存在的狀態,我們對身體的認識,也愈來愈從疾病的角度出發,我在念小學、中學的時候,班上有五十個人,只有很少數的人會被貼上智能障礙的標籤,然而我問了我一個在私校國小教書的朋友,他說他們班上,有自閉症、過動症、亞斯伯格…等病症的同學已經接近 1/3,這個數字讓我十分的驚訝。今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,又看到了里長貼上流感疫苗注射的宣傳單,醫學不斷的要我們盡可能的多做健康檢查,早期發現,早期治療的觀念到處流傳,預防醫學已經被定義為:愈早發現疾病愈好。 但這真的是預防嗎?這是假設我們原來就有病,只是還沒找到而已。健康不再是目標,而是疾病未顯現時的暫時幻影。
老實說,我很不認同這樣子的觀念, 健康好像消失了,預防的定義居然是及早發現疾病,好像醫學對於健康一無所知 ,然而,這也確實是如此,如果沒有常識提醒我們要多運動、規律作息,吃營養食物,我們或許無法真正理解健康是什麼,然而,甚至這些常識背後的信念也不是基於健康,而是基於不要生病。那麼, 健康是什麼?有人能解答我的疑問嗎?或許健康的消失,正是現代人需要重新找回的起點
Footnotes:
雖然抗生素(如盤尼西林,1928年由弗萊明發現)出現在巴斯德(Louis Pasteur, 1822-1895)之後,但他的細菌學說通過實驗室與社會的『表演』(如拉圖爾所述),使人們相信微生物是疾病成因,為抗生素的發展奠定了強大的社會與科學基礎。
夏維耶·比沙(Xavier Bichat):1771 年-1802 年,法國醫學家,病理學的奠基人之一,他的理論將疾病視為具體的組織病變,而非單純的病人體內不平衡,這一觀點對現代醫學的發展具有深遠影響。
雷內·拉埃內克(René Laennec):1781 年-1826 年,法國醫生,發明了聽診器,使醫生能夠通過聽診更精確地診斷病情,減少對病人主觀描述的依賴。
安德烈亞斯·維薩留斯(Andreas Vesalius):1514 年-1564 年,比利時解剖學家,透過《人體結構》挑戰了當時解剖學的視野。當時許多解剖學家解剖的原因,是要在人的體內,找到神懲罰人的罪。從現在的角度來思考,反而不太清楚他們在找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了。
蓋侖(Galen):129 年-200 年(或約 216 年),古羅馬醫學家,對解剖學有所貢獻,但對當時過度強調的解剖細節提出質疑,強調臨床經驗和理論的重要性。
栗山茂久(2001)。《身體的語言——從中西文化看身體之謎》(陳信宏譯)。台北市:未來出版社,頁 131。